第411章 我承认我有罪，但我不想再当那只泼猴了

　　云逍的吼声，如惊雷，如晨钟。

　　它震得山谷嗡嗡作响，也震得魔影脸上的完美假面，寸寸龟裂。

　　茫然。

　　前所未有的茫然，像一团浓雾，笼罩了它的心神。

　　它能复刻孙刑者所有的记忆，能模拟玄奘每一个细微的表情，能重现白骨岭上每一缕风的轨迹。

　　但它无法理解。

　　为何一句“贫僧不谈风月”，背后能藏着如此汹涌、如此复杂、甚至如此粗鄙的情绪？

　　人心……

　　这个由血肉、情感、记忆与谎言交织而成的混沌之物。

　　为何如此……麻烦？

　　“一派胡言！”

　　短暂的茫然后，是滔天的羞恼。

　　被一个凡人，一个它眼中的蝼蚁，戳破了自己最核心的缺陷，这比任何物理上的攻击都让它难以忍受。

　　魔影身上的怨气与战意轰然爆发，化作漆黑的烈焰。

　　“你懂什么！你不过是耍些嘴皮子的功夫！”

　　“真正的强大，是力量！是神通！是让三界为之颤抖的威名！”

　　它猛地指向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，声音里充满了鄙夷与不屑。

　　“而不是像他一样，变成一个戴着枷锁、摇尾乞怜的奴才！”

　　“他已经是个残次品！一个被阉割了灵魂的废物！”

　　“我，才是真正的齐天大圣！”

　　“今日，我便要清理门户，将这个玷污了大圣威名的耻辱，彻底抹除！”

　　话音未落，它手中的金箍棒黑气大盛，迎风便涨，化作一根足以捅破天穹的漆黑铁柱，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，朝着地上的孙刑者，当头砸下！

　　这一棒，没有留手。

　　它要砸碎的，不仅仅是孙刑者的肉身，更是他最后那一丝刚刚燃起的、名为“希望”的微光。

　　躺在地上的孙刑者，看着那遮蔽了整个天空的巨大黑影，眼神空洞。

　　是啊。

　　它说得对。

　　自己是个废物。

　　是个戴着金箍的狗。

　　是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……懦夫。

　　就这样吧。

　　死了，或许就解脱了。

　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，放弃了所有抵抗。

　　然而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。

　　一声更加狂暴的怒吼，像一头被激怒的远古蛮牛，在山谷中炸响。

　　“放你娘的屁！”

　　是牛魔王。

　　他双目赤红，胸膛剧烈起伏，指着那完美的魔影，唾沫横飞。

　　“齐天大圣？俺老牛认得的齐天大圣，是个无法无天、连结义大哥都能抛在脑后的混账王八蛋！”

　　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，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……认可。

　　“那个混账，五百年前把我婆娘哄得团团转，害得俺老牛家宅不宁！”

　　“那个混账，捅了天大的娄子，拍拍屁股就走，留下俺们这些兄弟给他收拾烂摊子！”

　　“他完美？他骄傲？他狗屁！”

　　牛魔王猛地一锤自己伤痕累累的胸膛，发出擂鼓般的闷响，他指向地上那个心如死灰的猴子，咆哮道：

　　“可就是这个你口中的‘废物’，这个‘奴才’！”

　　“是他，在火焰山，在俺老牛被活活炼化的时候，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！”

　　“是他，救了俺的孩儿！救了俺的婆娘！”

　　“你这个完美的齐天大圣会吗？你不会！你只会觉得我们是你的累赘！”

　　“所以，给俺老牛闭上你的臭嘴！”

　　牛魔王的话，粗鄙不堪，却像一把烧红的铁钳，硬生生烙在孙刑者的心头。

　　他闭着的眼睛，猛地颤抖了一下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另一道冰冷、简洁的声音响起。

　　“聒噪。”

　　诛八界不知何时已挡在了孙刑者的身前。

　　他没有看那魔影，只是默默举起了手中的九齿钉耙，身上那股诛绝伪佛的凛冽杀气，毫无保留地锁定了对方。

　　他的动作，就是他的回答。

　　这个猴子，是他的师兄。

　　谁想杀他，得先问过他手里的耙子。

　　“一群……蠢货！”

　　魔影的动作停滞了一瞬。

　　牛魔王的咆哮，诛八界的阻拦，像两记响亮的耳光，抽在它那“完美”的脸上。

　　它无法理解。

　　为什么？

　　为什么这些蠢货，要去维护一个残次品？

　　为什么他们反而要来指责完美的自己？

　　“你们都被他骗了！他懦弱！他卑微！他……”

　　“他才是真的。”

　　一个女人的声音，幽幽响起，打断了魔影的咆哮。

　　是铁扇公主。

　　她抱着昏迷的红孩儿，脸色苍白，眼神却异常坚定。

　　她看着魔影，又看了看地上的孙刑者，语气复杂，却不容置疑。

　　“我……知道。”

　　魔影笑了，笑声中充满了讥讽：“哦？嫂嫂也来为这个废物辩解？莫非，你还念着五百年前的花前月下，念着他那一声声甜腻的‘小甜甜’？”

　　这话一出，牛魔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，头顶仿佛有绿气蒸腾。

　　铁扇公主的脸也刷地一下变得惨白，抱着孩子的手都在颤抖。

　　这是诛心之言。

　　它在撕裂孙刑者最后的体面，也在撕裂这个家庭刚刚愈合的伤口。

　　然而，铁扇公主却没有崩溃。

　　她深吸一口气，眼神中闪过一丝羞愤，一丝决绝，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一字一顿地说道：

　　“因为……我知道他的长短。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全场，一片诡异的死寂。

　　云逍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。

　　牛魔王脸上的猪肝色，瞬间凝固，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，开始变绿，变黑，最后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沌。

　　他虎视眈眈地瞪着孙刑者，那眼神，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。

　　孙刑者，那个本已心如死灰的猴子，此刻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，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，惊恐地看着铁扇公主，拼命摆手。

　　“嫂嫂！饭可以乱吃，话可不能乱说啊！”

　　他快急疯了。

　　这比被魔影一棒子打死还可怕！

　　铁扇公主说完那句话，也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，羞愤欲绝，抱着红孩儿转身就走，再也不看这边的修罗场。

　　“呵呵……哈哈哈哈！”

　　魔影先是一愣，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。

　　“看看！看看！这就是你们维护的猴子！一个与自己嫂嫂有染的无耻之徒！”

　　“牛魔王！你还要护着他吗？！”

　　它试图用这最后的稻草，彻底压垮牛魔王，让这个联盟土崩瓦解。

　　“俺宰了你！！！”

　　牛魔王彻底疯了。

　　但他冲向的，不是孙刑者，而是那狂笑的魔影！

　　“不管这死猴子干了什么混账事！那也是俺老牛的家事！轮得到你这个冒牌货在这里指手画脚？！”

　　老牛的逻辑，简单粗暴。

　　兄弟的丑事，自己可以关起门来打死，但绝不容许外人来羞辱。

　　“说得好！”

　　云逍的声音再次响起，他拍着手，一脸赞赏地看着暴走的牛魔王。

　　然后，他转向那错愕的魔影，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灿烂。

　　“看到了吗？这就是人心。”

　　“它不完美，它很混账，它充满了七情六欲，充满了各种狗屁倒灶的破事。”

　　“齐天大圣，自私自利，目空一切，谁也瞧不起。说实话，老子一点也不喜欢。”

　　云逍指着自己，又指着诛八界和牛魔王。

　　“我们之所以站在这里，不是因为他是那个狗屁的‘齐天大圣’。”

　　“而是因为他，是孙刑者。是我们的同伴，是我们的师弟，是我们这支烂摊子队伍里，不可或缺的一员。”

　　“我们信任的，不是那个完美的过去。”

　　“而是这个……有血有肉，会犯错，会摸鱼，会耍赖，但关键时刻，真的会豁出命去救人的……现在的他！”

　　云逍的每一个字，都像一颗钉子，狠狠地钉进了孙刑者的脑海里。

　　信任……

　　同伴……

　　现在的他……

　　一个被遗忘的画面，猛地在他识海深处炸开。

　　那是巨灵神从天空坠落，临死前的最后时刻。

　　他看着自己，嘴唇无声地开合。

　　那句唇语，他当时并未完全理解。

　　而现在，每一个字都变得无比清晰。

　　“诱饵……需……信……任……”

　　轰隆！

　　孙刑者的脑海中，仿佛有亿万道雷霆同时炸响。

　　他懂了。

　　他终于懂了。

　　仙帝的计划，玄奘的选择……他们需要的，从来都不是那个战无不胜、却也孤傲不驯的齐天大圣。

　　那个齐天大圣，太强，太自我，他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刀，却也可能随时割伤握刀人的手。他不需要同伴，也不信任任何人。

　　而这个西行团队，需要的不是一把刀。

　　是凝聚力。

　　是信任！

　　仙帝需要的“诱饵”，不是最强大的那个，而是最能被这支队伍所“信任”，能够将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绳的那个核心！

　　他五百年的伪装，五百年的磨砺，磨掉的不仅仅是棱角，更是那份致命的孤傲。

　　他学会了摸鱼，学会了耍赖，学会了与人相处……

　　他不再是那座高高在上的神。

　　他变成了……人。

　　一个有缺点，有羁绊，会被同伴所信任的……猴子。

　　这才是他现在最大的价值。

　　这才是他被选中的真正原因！

　　而眼前这个魔影，这个完美的“齐天-大圣”之魂，它拥有一切，唯独没有这个。

　　它很强大，但它……很孤独。

　　想通了这一切，孙刑者眼中的空洞与死寂，潮水般退去。

　　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……释然。

　　他看着眼前那个因愤怒和困惑而面目扭曲的自己，忽然笑了。

　　那笑容，不再是伪装的嬉皮笑脸，而是发自内心的，带着一丝怜悯，一丝坦然。

　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，他站了起来。

　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。

　　然后，扔掉了手中的金箍棒。

　　铛啷一声，神铁落地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　　“你说得对。”

　　孙刑者看着魔影，平静地开口。

　　“我，不再是齐天大圣了。”

　　魔影愣住了。

　　它预想过孙刑者会反抗，会怒吼，会求饶，却唯独没想过，他会如此平静地……承认了。

　　这让它准备好的所有诛心之言，都卡在了喉咙里，不上不下。

　　“你……你承认自己是废物了？”魔影难以置信地问。

　　“不。”孙刑者摇摇头，他张开了双臂，放弃了所有的防御，“我只是承认，那段过去，那个不可一世的自己，也是我的一部分。”

　　他向前走去。

　　一步，一步，走向那根足以将他碾为齑粉的、巨大的黑色铁柱。

　　“你要做什么！”魔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，它嘶吼着，挥动铁棒，狠狠砸下！

　　它要毁灭这个让它逻辑混乱的根源！

　　然而，孙刑者不闪不避。

　　他迎着那致命的狂风，迎着那足以撕裂神魂的怨气，脸上带着解脱的微笑。

　　就在那漆黑的铁棒即将触碰到他头颅的瞬间。

　　他拥抱了上去。

　　他拥抱的不是冰冷的铁棒。

　　而是那个，代表着他所有骄傲、所有不屈、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的……自己。

　　时间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。

　　魔影的动作，彻底凝固。

　　它的存在意义，就是战斗，是征服，是证明自己才是“唯一”。

　　它无法理解。

　　拥抱……是什么意思？

　　“我承认，我有罪。”

　　孙刑者的声音，在它的神魂深处轻轻响起。

　　“我不想再当那只，谁也不信，谁也不爱，只有自己的……泼猴了。”

　　“回来吧。”

　　“没有你，我不是完整的孙刑者。”

　　“没有我，你只是一个空洞的传说。”

　　“我，是我们。”

　　最后三个字，如同一道无法抗拒的咒语。

　　“不——！！！”

　　魔影发出一声凄厉、不甘，却又带着一丝解脱的嘶吼。

　　它那由怨气与战意构成的黑色身躯，从拥抱的接触点开始，寸寸瓦解，化作亿万点璀璨的金色光芒。

　　那些光芒，没有消散。

　　而是如倦鸟归林般，疯狂地涌入孙刑者的体内。

　　孙刑者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，一道道金色的神纹从他皮肤下亮起，他仰起头，发出一声贯穿天地的长啸。

　　那啸声中，不再有痛苦与压抑。

　　只有纯粹的、酣畅淋漓的……自由。

　　轰！

　　一股圆融无碍、浩瀚如海的气息，从他体内轰然爆发！

　　这股气息，比之前的齐天战圣形态更加磅礴，却又内敛到了极致。

　　不再是锋芒毕露的刀，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。

　　山谷中的狂风平息了。

　　天空的乌云散去了。

　　阳光重新洒落，照在那只浑身是伤，却站得笔直的猴子身上，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。

　　他缓缓睁开眼。

　　那双火眼金睛，依旧明亮，却少了几分暴戾，多了几分洞彻世事的通透与……懒散。

　　是的，一种发自骨子里的，真正的懒散。

　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
　　他晃了晃，身体一阵踉跄，险些摔倒。

　　一只蒲扇般的大手，稳稳地扶住了他。

　　是牛魔王。

　　老牛的脸色依旧黑得像锅底，眼神复杂到了极点，有愤怒，有疑惑，有尴尬，还有一丝……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欣慰。

　　他看着孙刑者，嘴巴张了半天，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
　　“死猴子……”

　　他顿了顿，瓮声瓮气地说道。

　　“欢迎回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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