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八章 火候与人心

　　炭窑前的空地上，气氛凝固得如同冬日里的冰。

　　数十双眼睛，混杂着敌意、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，全都聚焦在李琼身上。

　　刘老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，紧绷得像一块风干的牛皮，他手中的木杖深深地戳在泥地里，仿佛要将李琼那番狂言也一并戳穿。

　　“黄口小儿，大言不惭！”

　　刘老头身旁，那个在寨门口拦住他们的黑脸汉子，终于按捺不住，怒声喝道。

　　他叫刘三，是刘老头的关门弟子，也是这群工匠里脾气最火爆的一个。

　　“我师父烧了一辈子炭，连张家老太爷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刘师傅。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将军，也敢在这里对我们刘家的手艺指手画脚？真当自己是天神下凡了？”

　　“刘三，住口。”刘老头开口了，声音不大，却让刘三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。

　　他死死盯着李琼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匠人被触及灵魂的怒火与不甘。

　　“李将军，我刘家三百年的手艺，不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。你要赌，可以。但这窑这木，都是我们吃饭的家伙。”

　　“你要是弄坏了，别说一万两，十万两也赔不起我们这些人的活路。”

　　“刘师傅放心。”李琼神色自若，仿佛没看到周围那些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。

　　“我若败了，不但银票奉上，我这条命，也任由各位处置。如何？”

　　此话一出，连刘老头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
　　他没想到李琼竟然会下这么重的赌注。

　　这已经不是赌气，这是在赌命。

　　他看着李琼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，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。

　　“好！”刘老头一字一顿，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
　　“你要赌，老夫就陪你赌上这辈子的名声，你要什么说！”

　　“很简单。”李琼走到那座闲置的炭窑前，用手敲了敲冰冷的窑壁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　　“这座窑我要改造一下。”

　　“改造？”刘老头眉头一皱，他身后的工匠们更是哗然一片。

　　“一座窑的好坏，从砌第一块砖起就定了性。你想怎么改？”

　　“刘师傅的窑，讲究的是一个焖字，用厚实的窑壁锁住热量，让木头在高温里慢慢脱胎换骨。”

　　李琼的手指在窑身上滑动，仿佛在抚摸一件艺术品。

　　“但这个焖太慢，也太被动。我要的是一个控字。”

　　“控？”这个字，让刘老头有些发懵。

　　“对，控制。”李琼转身，目光扫过众人。

　　“控制进气，控制出烟，控制窑内每一寸的温度。，要这火听我的话。”

　　他不再多做解释，直接开始发号施令：“周平，巴特尔，去那边，把那些黏土给我和匀了，多加稻草，要加到用手捏不开的程度。”

　　周平和巴特尔对视一眼，没有丝毫犹豫。

　　一个是大内高手级别的亲卫，一个是草原部落的王子、如今的督查队队长。

　　两人二话不说，脱了外衣，卷起袖子，就真的跑到泥坑边，开始跟泥巴较劲。

　　这一幕，让所有工匠都看傻了眼。

　　他们想象过李琼会如何威逼利诱，却从没想过，他会让自己手下那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煞星，像个小工一样去和泥。

　　巴特尔一边费力地踩着黏土，一边压低声音对旁边面无表情的周平抱怨：“我长这么大，摔跤赢过三百个勇士，弯弓射下过天上的雄鹰，今天居然要跟一堆泥巴过不去。”

　　“周平，你说，这泥巴要是知道我是谁，会不会自己软下来？”

　　周平眼皮都没抬一下，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：“不会。”

　　“没劲。”巴特尔撇撇嘴，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慢。

　　他知道，将军这么做，一定有他的道理。

　　李琼没理会那边的活宝二人组，他转向那些依旧充满敌意的工匠：“各位师傅，劳烦，把那边的松木，都给我劈成手臂粗细，一尺长短。长短粗细，务必均匀。”

　　工匠们你看我，我看你，没人动弹。

　　刘三更是把斧头往地上一扔，双臂抱在胸前，冷笑道：“李将军，我们是烧炭的，不是给你当苦力的。你要赌，自己动手。”

　　李琼也不生气，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。“刘师傅，这也是赌约的一部分。我只负责烧，你们负责提供材料。”

　　”如果因为你们的耽搁，导致我输了，那这赌约，可就算不得数了。”

　　刘老头脸色一沉，瞪了刘三一眼：“没听见李将军的话吗？动手，我倒要看看，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！”

　　有了刘老头的命令，工匠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，但还是拿起斧头，叮叮当当地劈起柴来。

　　只是那劈柴的力道，仿佛要把对李琼的怨气都发泄在木头上。

　　李琼也不在意，他亲自拿着一把铁锹，开始在炭窑的底部和侧面，指挥周平和巴特尔挖起了新的沟槽。

　　“这里，挖一个进风口，要窄，要斜向上。”

　　“窑顶给我开三个出烟孔，大小要一致，像品字形排列。”

　　“窑壁内侧，用你们和的泥，给我砌出几道螺旋形的导流槽。”

　　他的每一个指令，都匪夷所思，完全违背了刘家祖传的烧炭技法。

　　刘老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，他身边的几个老工匠更是连连摇头，嘴里念叨着胡闹、败家。

　　在他们看来，李琼这不是在改造炭窑，这简直是在毁掉一座好窑。

　　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，在太阳落山之前，一座面目全非的炭窑，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
　　原本敦实古朴的炭窑，此刻身上多了好几个奇怪的孔洞和凸起，看上去不伦不类像个怪物。

　　木柴也按照李琼的要求，整整齐齐地码进了窑里。

　　不是像他们平时那样随意堆放，而是像搭积木一样，一层横一层竖，中间留出了均匀的缝隙，形成了一个个奇特的通风结构。

　　“装神弄鬼。”刘三在一旁小声嘀咕。

　　一切准备就绪，李琼拍了拍手上的灰，走到了炭窑的正面。

　　他没有像传统烧炭那样，直接从窑口点火，而是在他新挖的那个进风口下面，又砌了一个小小的灶膛。

　　他点燃了一小堆干柴，却没有让火直接烧到窑里，而是控制着火势，让那股灼热的气流，顺着倾斜的通道，缓缓地吹进炭窑的底部。

　　“这是借火熏蒸？”刘老头彻底看不懂了。

　　这种点火方式，他闻所未闻。

　　随着热气的涌入，炭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冒出滚滚浓烟。

　　过了许久，那三个品字形的出烟孔里，才开始飘出淡淡的白色水汽，带着一股木头被蒸烤的清香。

　　又过了一个时辰，水汽渐渐消失，取而代之的，是淡黄色的烟气，气味也变得有些刺鼻。

　　李琼不时地走到窑边，用手感受着窑壁的温度，又跑到窑顶，观察着烟气的颜色和流速。

　　他让周平用湿泥，将三个出烟孔堵住了三分之一。

　　“疯了，彻底疯了。”一个老工匠喃喃自语：“这烟都不让出，是想把窑给憋炸了吗？”

　　他的话音刚落，炭窑内部，忽然传来一阵嗡嗡的低沉轰鸣，像是有一头巨兽在里面苏醒。

　　整个窑身都开始微微震动，那几个被堵住部分的出烟孔，更是发出了尖锐的啸叫，如同鬼哭。

　　所有工匠都吓得连连后退，脸上写满了惊恐。

　　刘三更是脸色煞白，指着李琼大叫：“你……你到底做了什么？这窑要炸了！”

　　刘老头的身子也晃了一下，他烧了一辈子炭，也炸过窑，他知道这是窑内压力过大，即将崩溃的前兆。

　　然而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李琼却异常镇定。

　　他快步走到窑顶，看了一眼烟气的颜色，又飞快地跑到侧面，将一个预留的小孔洞捅开。

　　“噗。”

　　一股黄褐色的浓烟，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巨龙，从那小孔中猛地喷射而出。

　　更令人惊骇的是，这股浓烟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，竟然自己燃烧了起来，形成了一道长达数尺的火舌，在夜色中熊熊燃烧，发出呼呼的声响。

　　整个黑石沟，都被这道凭空出现的火舌照得一片通明。

　　所有的工匠，包括刘老头在内，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　　烟居然能自己烧起来？

　　他们看着那个站在火舌旁边，脸庞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年轻身影，那眼神，再也没有了敌意和不屑。

　　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，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与敬畏。

　　李琼看着那道燃烧的木煤气火舌，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。

　　第一步，成了。

　　他不仅点燃了炭窑，更点燃了这些人心中，名为颠覆的火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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