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7章 大水

　　方舟，医坊内。

　　靠着舷窗边的地方，放置着一张狭长书案，红绡正端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，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案上散乱着的几本医书。

　　她抬眸，朝着门口处望去，只见峨眉正扒着门框边缘，探出脑袋朝外张望。门外的狂风不时灌入，吹得她那一头乌黑长发不停飞舞。

　　红绡无奈摇头，轻声道：“峨眉，别看了，快叫他们两个进来吧。真是的，都特意留了门，还傻愣在外面淋雨……”

　　她低下头，继续整理着手中的书卷，喃喃道：“都说了我不会争风吃醋，他怎么就是不懂呢……”

　　扒着门框的峨眉听到了身后红绡的提醒，便转过头，对着依旧站在门口廊道里，浑身湿透的两人，开口道：“进来……”

　　李当归正犹豫着，听到峨眉的话，也管不了那么多，眼下避雨要紧。他转头对着身旁雀翎道：“走吧，我们先进红绡姐的医坊避一避雨，等雨势小些再回去。”

　　雀翎闻言，嘴角扬起，伸手轻轻推了少年后背一把：“那你倒是进啊，磨磨蹭蹭的，好像是我不愿意进去一样。”

　　说着，她直接越过李当归，率先一步迈进了这处小医坊内。

　　李当归见状，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。

　　进门后，他赶紧很有眼色地反手将坊门闭紧，将外面廊道的风雨嘈杂彻底隔绝在外，坊内顿时显得安静了许多，只剩下雨水敲打舷窗的沉闷声响。

　　雀翎进门后，便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四周，发现这里比起他们居住的小别院来说，空间并不算大，但布置得十分精巧，一切都井井有条。

　　一侧靠墙处，立着半人高、由多个小巧抽屉和格架组成的原木药柜，还有一些洁具矮柜，房间最里侧由一道布帘隔开，里面显然还有一个更私密的里间。

　　一头湿发披散在肩的雀翎，转头望向正端坐在书案前的红绡，莞尔一笑：“你这里收拾得还挺不错的嘛。什么时候有时间，去我们那儿看看？就在最上面的‘天’字号区，一座独立的小院子里。若是你愿意的话，也可以带着峨眉姑娘在那里住下，比这里肯定宽敞不少。”

　　她漫不经心道，“就住我的房间里好了，虽然没有宁芙那个房间里的床那么大，但足够你们两个人舒舒服服的睡了。”

　　红绡将手中最后一本医书轻轻合上，整齐地放回书案一角，并未抬起眼眸与雀翎对视，只是淡淡反问道：“哦？我们若住了你的房间，那你住到哪里去？”

　　雀翎很不见外地将身上那件湿透的单薄外衣脱下，随手丢在一旁矮柜上，露出了里面同样湿透、更显曲线的贴身里衣。

　　她轻描淡写道：“那我自然是和李当归住一间咯。”

　　正在一旁打量药柜的李当归，闻言顿时无奈，转头看向雀翎，却发现对方眨眼功夫就已脱去外衣。

　　他赶紧又转回头去，面对墙壁开口道：“雀翎，若是红绡姐和峨眉姑娘不嫌弃，愿意去我们那里暂住，我随便找个地方打地铺即可，就像在百草堂那样，反正地方多的是，你还住你自己的房间就行！”

　　然而，雀翎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，已经自顾自开始动手解腰间的束带，看那架势，是打算把下身湿透的长裤也一并脱掉。

　　红绡眼见这位北境女子行事如此不拘小节，顿时眉头微蹙，有些坐不住，直接站起身，快步走到对方面前，轻轻按住她的手，然后指向房间最里侧那道挂着布帘的地方，语气依旧平和：“雀翎，那布帘后面，有干净布巾，也有我的备用衣物，若你不嫌弃，可先去那里擦拭身体，更换衣裳。”

　　她直视着这位过于旁若无人的女子，一字一顿道，“免得……着凉。”

　　雀翎转头，瞥了眼正对着墙壁、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去的少年，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，语气轻快道：“那好吧，就听红绡姐的，谢了。”

　　说着，她便转身，袅袅婷婷地朝着那道布帘走去，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后。

　　见她终于进了里间，红绡心里微微松了口气，这位北境女子的做派，实在是让她有些难以招架。

　　峨眉眨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，见李当归像尊石像般死死盯着墙壁，仿佛那木纹里藏着什么绝世秘籍，不由得也产生了好奇。

　　她悄无声息地凑了上去，几乎将脸贴到墙壁上，仔细看了看，然后又歪头看向少年，疑惑问道：“在看…什么……”

　　“啊？没……没什么。”李当归正心神不宁，忽然见峨眉的脸映入眼帘，吓得一个激灵，赶紧摆了摆手，下意识地又往旁边挪了挪。

　　红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，莲步轻移，来到少年身边，抬起手，轻拍了一下他湿漉漉的冰凉后背，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。

　　她语气带着几分戏谑：“行了，别躲了。我看你和她方才在门外，不是挺亲昵的么？搂搂抱抱，都快长在一起了，私下里，你莫不是早看了人家几百回了？怎么进了我的医坊，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？”

　　李当归一听这话，顿时觉得跳进南海也洗不清了，暗道一声名节不保。

　　他赶紧转过身，脸上写满了冤枉，信誓旦旦道：“绝对没有！一次都没有！方才，方才那是雀翎她突然……”

　　红绡见少年急赤白脸，也不继续深究，只是抬手，自然而然地伸向了他衣袍领口，语气平淡道：“好，我信你了。”

　　李当归看到对方这熟悉的动作，顿时往后小小地退了一步，避开了她的手指。

　　红绡的手悬在半空，也不尴尬，只是淡淡地放下，平静地注视着少年：“我这里暂时没有适合你换的男子衣裳，不过，你也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湿着，寒气入体，容易生病。还不知道这场雨会下多久，兴许……你今晚都得留在我这儿避雨了。”

　　她顿了顿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，“所以，是我帮你脱，还是你自己来？”

　　李当归闻言，看了看自己紧贴在身上、还在滴水的衣服，自知红绡说得在理。

　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，低声道：“就不劳烦红绡姐了，我自己来就好。”

　　说着，他脸上带着几分窘迫，开始解自己衣服上有些发紧的衣扣，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，甚至有些不太听使唤。

　　红绡善解人意地移开视线，不去看李当归，免得他更加磨蹭尴尬，转身径直走向里间，准备去取几条干净的布巾。

　　掀开布帘，红绡一眼便看到雀翎正站在一张小屏风后面，屏风的高度刚好到她的肩膀处，上面随意地搭着几件湿透的贴身里衣。

　　让红绡微微惊讶的是，雀翎方才还是一头湿漉漉的长发，此刻竟已变得干爽蓬松，而她此刻正微微仰着头，用十指当作梳子，从额前往后，一下下地舒展着长发，梳理几下后，双手又轻轻一抖，长发便如黑色瀑布般四散飞扬开来，带着一股野性而慵懒的美感。

　　红绡不由得停下脚步，倚在门框边，笑问道：“你们雨女，是不是都像你这般，天生就有一头这么漂亮的长发？连弄干都这么快。”

　　屏风后的雀翎依旧在随意地抖落着长发，闻言轻笑道：“那倒也不是。我有那么几位雨女姐妹，她们反而偏爱留一头利落短发，也别有一番风味。或许，以后哪天我也会那样尝试看看，就是不知道李当归会不会喜欢。”

　　她说着，竟就这么光着脚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，窈窕起伏、雪白细腻的身段展露无遗。

　　见到雀翎就这么毫不介意地走了出来，红绡也是微微一怔，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，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。

　　她什么也没说，只是迅速转身，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块雪白布巾，然后便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，头也不回地迈步走了出去。

　　来到外间，红绡发现站在那儿的李当归已经脱掉了湿透的外衣和里衣，露出了匀称挺拔的上半身，正背对着她，蹲在门边的角落，双手用力地拧着那件湿衣服，水滴“滴滴答答”地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。

　　而峨眉则弯着腰，双手撑在膝盖上，静静地站在少年旁边，脑袋歪着，静静地看着他不断用力从衣服里拧出水，仿佛在观赏什么表演一般，神情专注。

　　见到这一幕，红绡不由得掩唇轻笑，摇了摇头，迈步走上前去。

　　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和轻笑声，李当归便停下动作，起身将手中那件被他凭借蛮力硬生生拧得七八分干、不再滴水的衣物抖开，转回头去。

　　见到少年肩宽腰窄、线条流畅的身材展露在眼前，红绡眼底不禁闪过一丝讶异，有些出乎意料，随即，那抹红唇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弧度，只觉赏心悦目。

　　她虽是头一次见到男子的身体，但也清楚，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拥有眼前之人这般好看的身子，这让她对李当归的印象，又添了一层微妙的认知。

　　然而，红绡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浮现出方才在里间见到的那一幕，一股没来由的酸意涌上心头，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怨，低声喃喃道：“你们两个倒是般配……”

　　“红绡姐，你说什么？” 李当归没听清对方的低语，便开口问道。

　　红绡收敛心神，已经走到近前，开始用手中布巾为他擦拭后背和手臂，语气平静：“没什么。”

　　李当归见红绡对自己“上手”如此自然，没来由地就想起了两位北方女子，似乎也是这般“不客气”。

　　但或许是因为在他心中，红绡更像是类似于大姐李灵芝那样的姐姐，此刻他心里虽然有些异样，倒并没有感到很局促。

　　李当归没有回避她的动作，只是目光坦然道：“红绡姐，真是麻烦你了。”

　　红绡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，手上擦拭的动作细致而温柔，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，却忽然发觉有些站不稳。

　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，脚下那本就随着海面起伏而微微晃动的地板，猛地向上抬高倾斜，红绡猝不及防，惊呼一声，整个人直接失去平衡，朝着近在咫尺的李当归迎面摔去。

　　李当归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船体倾斜而后仰，他原本凭借着扎实的下盘功夫，完全可以稳住重心，可万万没想到，面前的红绡结结实实地扑在他身上。

　　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太猛，李当归措手不及，被这么一撞，下盘功夫再好也无力回天。

　　两人顿时如同滚地葫芦般，一起摔倒在骤然倾斜的地板上，滚作一团。

　　一旁的峨眉却显得游刃有余得多。

　　只见她双腿自然地左右分开，与肩同宽，稳稳扎根于地板，同时双臂也平平展开，宽大的雪白袖口垂落下来，整个人呈现出一个“大”字形站立，却如同磐石般牢牢定在原地，任凭船体如何倾斜晃动，身形纹丝不动。

　　李当归则是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，双脚死死压住地面，终于勉强稳住身形，没有直接滚下去。

　　红绡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布巾，整个人趴伏在他胸膛上，抬头疑惑望去，顿时瞳孔骤缩。

　　只见整个医坊内已彻底变样，原本水平的地板，此刻变成了一个不断抬高的陡峭斜面，她和身下的李当归，正置身于这个斜面上，身体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向下滑落的趋势。

　　桌上的医书、笔砚等物早已稀里哗啦地滑落到了角落，发出杂乱的声响。

　　仰躺在地、还被红绡压着的李当归，也是一脸懵，但他余光一扫，双眸猛地瞪大。

　　只见靠墙摆放的那个半人高的原木药柜，已经开始缓缓脱离墙面，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倾倒下来，那药柜分量不轻，里面更是装满了药材，若是砸实了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
　　他顾不上其他，赶紧朝着那边如定海神针般的峨眉，急声喊道：“峨眉姑娘！快挡住那药柜！它要倒了！”

　　话音还未落下，峨眉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倾斜药柜前方，依旧是那个四肢展开的姿势，却正好完美顶住了刚离开墙面的沉重药柜。

　　药柜撞在她单薄身躯上，便再也无法寸进。

　　李当归刚松一口气，身下却骤然传来一股更强烈的推背感，下方倾斜角度瞬间加剧，这下，他再也控制不住，双脚打滑，整个人直接头朝下，加速滑落而去。

　　“该死！”李当归反应极快，在身上还压着一个人的情况下，凭借着强大的腰腹力量和过人的反应速度，硬生生一个挺身，姿势变成了向后坐滑。

　　下一刻，“砰”的一声闷响，他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“下方”的舱壁上，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颤了一下，但好在不是脑袋着“地”。

　　被迫跨坐在少年身上的红绡，赶紧撑着他的肩膀和胸膛，借力从他身上挪开，惊魂未定地靠在了一旁的墙壁上，微微喘着气。

　　李当归顾不得后背疼痛，仰头看着面前陡然升高、几乎要竖起来的地板，又感受着身下船体传来的异常震动，简直是一头雾水，满脸难以置信道：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！这船是要翻了吗？！”

　　峨眉此刻正站在医坊“最高处”，依旧用稳稳抵挡着那个沉重药柜，使其没有彻底翻倒。

　　然而，药柜上那些关得并不严实的小抽屉，却因为船体的颠簸和倾斜，一个个“噼里啪啦”地自动滑开，里面的各种药材不断被抛洒出来。

　　但奇异的是，这些洒落药材并未直接掉落到地板上，而是轻飘飘悬浮在了峨眉的身体周围。

　　这位四肢展开的白衣女子，对此刻发生的变故置若罔闻，反倒是看着那些原本分门别类、现在却混杂在一起的药草，眉头紧紧皱起，露出懊恼神情，喃喃道：“不好……都乱了……”

　　与此同时，医坊内其他一些小物件也不断地沿着斜面滑落下来，最终堆积在已经成为“最低点”的墙根处。

　　窗边那张书案也未能幸免，跟李当归两人一样，一路滑下，最终“砰”的一声，重重地靠在了旁边的舱壁上，案几上原本摆放的医书、卷轴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。

　　整个医坊内顿时一片狼藉。

　　幸好这里东西本就不算太多，否则光是这些翻滚滑落的物品，就足以造成更大的危险。

　　红绡靠在墙壁上，朝着上面喊道：“峨眉！别管那些药草了，你快想办法离开那里，到我们这边来！”

　　李当归见状，直接起身，双脚踩在墙壁上，说道：“我去帮忙！”

　　说着，他在墙壁上猛地一蹬，整个人如同狸猫般，直接朝着斜上方的峨眉掠去。

　　可就在他刚掠到一半，身处半空无处借力之时，医坊那扇被关紧的门，忽然“哐当”一声，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。

　　李当归心中一惊，转头望去。

　　只见门外并非人影，而是一股浑浊汹涌的水流，如同决堤洪水般，劈头盖脸地朝着门内猛灌进来。

　　李当归猝不及防，直接被这股强劲水流冲个正着，身形一歪，朝着侧面被推了出去。

　　但他反应极快，在被水流冲开的瞬间，直接伸出手臂，五指如钩，硬生生地扣进了身下木质地板缝隙里，强大的指力甚至抓出了木屑，这才险险地稳住了身形，没有被水流直接卷走。

　　然而，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，惊恐地看着门外。

　　只见大量海水正持续不断地涌入医坊，顺着陡峭斜面向下奔流而去。

　　李当归心中暗道不好，急忙低头看向下方墙根处。

　　只见红绡所在的位置，眨眼间便积起了没膝深的水，冰冷海水已经浸没了她半个身子，她正艰难地抓着墙壁上的凸起，试图站稳。

　　但更令李当归大惊失色的是，那些涌入的海水并未停止积聚，而是开始朝着地势更低的里间方向流去。

　　李当归心中大急，大喊一声：“雀翎！快出来！”

　　话音刚落，布帘被掀起，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骤然从里间掠出，正是只穿着贴身衣物的雀翎。

　　只见她冲出里间后，顺势压低重心，娇躯一侧，沿着倾斜的地板，朝着下方墙根处疾速滑去。

　　最后，她一个急停稳稳地停在红绡一旁积水尚浅的地方，一双白皙玉足直接踩进了墙根冰凉积水中，溅起一片水花。

　　雀翎看了眼身旁半个身子都已浸在水里、脸色发白的红绡，又迅速抬头扫视上方扣着地板的李当归、以及抵挡药柜的峨眉，最后目光盯住了那扇还在不断涌入海水的门口。

　　只一瞬间，她的脸色就变了，语气急促道：“不好！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！”

　　然而，她话音未落，“哗啦”一声，门口处的水流猛然增大数倍，海水不再是涌进，而是如同瀑布洪流般，瞬间填满了整个门框，狂暴地倾泻而入。

　　几乎在同一时间，“砰啪”几声脆响，医坊侧面那几扇舷窗，承受不住巨大的水压，骤然爆裂，海水如同一条条水龙，从破口处凶狠冲撞进来。

　　霎时间，整座医坊仿佛变成了一个四处漏水的破桶，各处都在向内灌入海水，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上涨。

　　下方墙根处，红绡和雀翎眼睁睁看着上方冲下一股股洪流，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，一股巨大水流当头罩下，瞬间将两人彻底淹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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