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80章 名实相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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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雨晴风暖烟淡,天气正醺酣。

  长安城西园街上,青石板路面的积水映着天光,犹如碎银般晃眼。街旁槐树枝叶上挂着的雨珠儿,时不时滴落下来,打在行人的油纸伞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  商铺陆续卸下门板,伙计们拿着扫帚清扫门前积水,早点摊子升起袅袅炊烟,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,竟将这刚经历血火的皇城衬出几分太平景象。

  杨炯与杨文和并肩而行,身后只跟着四名亲兵,远远随行。

  沈高陵早已领命,安置军队于城内大营,其余协同金花卫将士巡查街巷,维护治安。

  此刻父子二人难得清静,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,径往梁王府方向踱去。

  杨文和今日未着朝服,只穿一件藏青色素面直裰,腰系玄色丝绦,步履从容。他虽年近五旬,鬓角已染霜色,但身姿挺拔如松,眉眼间沉淀着经年累月的睿智。

  杨炯仍穿着那身赤红麒麟服,只是卸了甲胄,腰悬长刀,少年将军的锐气尚未完全收敛。

  “父亲!”杨炯终是忍不住开口,声音压得低低的,却掩不住其中的困惑,“今日朝堂之上,孩儿实在不解。如今这天下,纵使李漟手握国库又如何?我就不信……不信父亲没有……”

  杨文和脚步未停,目光掠过街边一家书画铺子悬挂的《宴饮图》摹本,淡淡道:“哦?那你觉得该如何?”

  “自然是……”杨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
  他虽是穿越而来,深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,但这些年耳濡目染,也明白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。

  “父亲常教导孩儿,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如今皇城禁军尽在掌握,朝中过半官员皆看梁王府脸色行事,此时不正是一举定鼎之时?”

  杨文和微微一笑,抬手拂开垂到额前的一缕槐树枝叶,那枝叶上的水珠簌簌落下,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。

  “行章,你看这水珠。”杨文和指着地上渐渐晕开的水痕,“若强行用手去捧,反而从指缝流走;若静待日光蒸腾,它自会化作云气,升腾九天。”

  杨炯皱眉:“父亲的意思是,时机未到?”

  “非也。”杨文和摇头,在一处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前停下脚步,随手拿起一方歙砚摩挲着,“为父问你,何为天子?”

  杨炯一愣,思索片刻道: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天子乃天下之主也。”

  “说得不错,却未尽然。”杨文和放下歙砚,示意店家包起,这才转身看着孩儿,“天子二字,重在一个‘天’字。古圣贤有云:‘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。’这德从何来?非单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,还是天下人心所向。”

  雨后的阳光透过槐树叶隙洒下,在杨文和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缓步前行,声音平和却字字千钧:“你以为为父不知你所想?数十年前,大华建国前夕,为父与陈群在军帐中争了整整一夜。”

  杨炯精神一振,这是他从未听过的秘辛。

  “那时形势,与今日颇有相似之处。”杨文和目光悠远,仿佛穿透时光,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年代,“前梁气数已尽,天下群雄并起。我军连战连捷,已控制半壁江山。为父主张,宜将剩勇追穷寇,再苦战三五年,彻底扫平宇内,如此立国,名正言顺。”

  街角转出一队巡城士兵,见到父子二人,连忙躬身行礼。

  杨文和微微颔首,待士兵走远,才继续道:“可陈群却力主速成。他认为天下疲敝已久,百姓渴望太平,当联合各方势力,迅速定鼎。李乾元急于求成,皇后……皇后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杨文和轻轻叹了口气:“最终,他们各怀心思,接纳前梁宗室,联合五姓七望,不过六个月时间,大华便宣告立国。表面上看,兵不血刃,天下归心。”

  杨炯听得入神,忍不住追问:“那后来呢?”

  “后来?”杨文和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,“你也看到了!这数十年来,朝堂之上派系林立,政令出不了皇城。前梁旧臣倚老卖老,世家大族把持要津,皇家宗室更是尾大不掉。每一次改革,每一次新政,都要经过无数博弈、妥协,废墟生花,根基不稳,终不可长久。”

  父子二人已行至西园街中段,前方一座石桥横跨小河,桥下流水潺潺,几只白鹅悠然游过,一片安乐之景。

  杨文和在桥头停下,扶着石栏杆,望着水中倒影:“行章,你可知为何这次叛乱,宗室几乎被屠戮殆尽,朝中却无人真正悲伤?”

  杨炯若有所思:“因为他们本就是毒瘤?除掉宗室,乃人心所向!”

  “不错!”杨文和转身,目光锐利如刀,“这数十年的教训告诉为父,建国之路的选择,决定了一个王朝的命数。若靠联合各方势力速成,必然受制于人,更会生出各种各样的问题。”

  他抬手轻拍石栏,发出沉闷的声响:“这就是名实不符的恶果!表面上坐拥天下,实则处处掣肘。古圣贤云:‘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’这‘名’,不是虚名,而是实实在在的民心所向,是天下人对你统治的认可。”

  杨炯沉默片刻,道:“孩儿明白父亲的意思。可如今我们兵强马壮,难道还不能算是‘实’吗?以此‘实’,行内部速成之路,也未不可成呀!在孩儿看来,李漟就是拿捏住了咱们不忍天下重现战火的心思,或者说,他们更没有底线!”

  “你呀!还是太稚嫩!”杨文和轻轻摇头,引着杨炯走上石桥,“我且问你,若今日为父强行推你登基,天下各州县当如何?”

  “自然望风归顺。”杨炯自信道。

  “归顺之后呢?”杨文和追问,“他们是真心拥戴,还是畏惧刀兵?若他日再有强敌崛起,这些人是否会再次倒戈?”

  桥下水声潺潺,杨文和的声音如这流水般平和却有力:“圣贤有言:‘以力服人者,非心服也,力不赡也;以德服人者,中心悦而诚服也。’武力可以征服土地,却征服不了人心。”

  这时,桥对岸有个老翁正在垂钓,见二人过来,连忙起身行礼。

  杨文和微笑还礼,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递给老翁:“老丈,买条鱼晚上下酒。”

  老翁千恩万谢,挑了一条肥美的鲤鱼用草绳穿了递给亲兵。

  杨文和这才继续前行,对杨炯道:“你看,若为父是那强取豪夺之人,这老翁可会如此坦然受赐?”

  杨炯若有所悟,但还是不甘心:“可父亲,乱世之中,成王败寇,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,以您的能力,孩儿不相信您没有办法!”

  “说得对,也不全对。”杨文和在一处茶摊前停下,要了两碗大碗茶,与杨炯在简陋的木桌旁坐下,“史书可以粉饰太平,却改变不了民心向背。

  你也看了不少史书,可记得?周国统一十三国,何等威风?然而严刑峻法,民不聊生,不过三世而亡。为何?因为天下人心中,始终不曾真正认同周国的统治。”

  杨文和端起粗陶茶碗,轻轻吹开浮沫:“这江山社稷,看似是刀剑打下来的,实则是人心垒起来的。刀剑可以夺天下,却不能治天下。”

  茶摊老板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,见竟是梁王驾下,又听得只言片语,不敢再多听,躲到灶后添柴火去了。

  杨文和压低声音,继续道:“为父这些日夜不能寐,一直在思量建国之路。如今大华宗室凋零,世家式微,将门气散,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。这次,你要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。”

  “父亲是说……”杨炯心中似有了答案,下意识开口。

  “王道。”杨文和目光灼灼,直视杨炯,“古之王者,不是以力胜,而是以德胜。何为王?天下所归往也。我们要让天下人心甘情愿地归附,而不是被迫臣服!这改姓易国,合该如此!”

  杨文和放下茶碗,在桌上蘸着茶水画了一个圆:“五年,十年,我们发展民生,整顿吏治,富国强兵。待到大华百姓皆称颂你之德政,待到天下英才皆愿为你效力,待到四海升平、万国来朝之时……”

  杨炯接道:“待到那时,这皇位便是水到渠成?”

  “不止是水到渠成。”杨文和抹去桌上的水痕,“而是天下人求着你坐上去!这才是最正统、最稳固的建国之道。

  古圣贤云:‘天下神器,不可为也,不可执也。为者败之,执者失之。’强求的,终究不是自己的;自然而得的,才是真正属于你的。”

  说到这里,杨文和语气转为深沉:“而这条路的关键,为父最理想的设想,就在于禅让。”

  “禅让?!”杨炯愕然。

  “不错。”杨文和点头,“自古以来,改朝换代的方式多种多样,有暴力革命,有宫廷政变,有外族入侵。

  但唯有禅让,最具正统性,最得民心。因为这意味着前朝皇帝心甘情愿让出大位,意味着天命所归。”

  此言一出,杨炯陷入沉默,细细品味这话中深意。

  阳光渐渐炽热起来,蒸腾着地上的水汽,远处皇城的琉璃瓦反射着耀目的光芒,内侍纵马而出,张贴皇书,宣告安民令。

  一时间,街巷处处欢腾,家家安乐,长安重现繁荣之景。

  杨文和站起身,示意亲兵付了茶钱,继续漫步前行。

  “李漟不傻,她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,你也看到了。”杨文和淡淡道,“她明知大势已去,却还要摆出帝王威严,就是要告诉天下人,她还是大华天子。而我们今日的退让,看似吃亏,实则是为将来铺路。”

  杨炯若有所思:“父亲的意思是,我们要收拢天下之心,待时机成熟,她自然会主动禅让?”

  “聪明。”杨文和赞许地看了杨炯一眼,“这需要时间,需要耐心。我们要让天下人看到,你治下的江山,比李家人统治时更加繁荣昌盛。李漟是女身,天生就有劣势,如今半个天下皆在你俯仰之间,时间到了,她不想禅让,天下人都会逼她禅让。”

  杨文和停下脚步,指着远处一片正在兴建的屋舍:“你看那边,那是工部新规划的水利工坊,建成后可灌溉京郊万亩良田。还有城东的新式大学堂,招收寒门子弟入学。

  天下事,一曰农,二曰书,重在祀与戎。

  这些才是真正的根基,比十万大军还要重要。”

  杨炯顺着父亲所指望去,但见工地上一片繁忙景象,工匠们吆喝着号子,夯土筑墙。阳光洒在这些普通人身上,镀上一层金边。这一刻,他忽然明白了父亲这话中深意。

  “孩儿一直以为,父亲是不愿百姓再受兵戈之苦。”杨炯惭愧出声。

  “这固然是原因之一。”杨文和微笑,“但更重要的是,为父深知,靠武力夺来的天下,终究也要靠武力维持。而靠民心所得的天下,才能真正长治久安,才可传至万世。

  你应该清楚,李乾元这种‘半名’皇帝,都能有如此根基,到现在天下还认李家天下,这就是‘名’的力量。”

  杨文和拍了拍杨炯的肩膀:“行章,你年轻气盛,又是……特别之人,有些想法与常人不同,为父理解。但你要记住,政治的最高境界,不是征服,而是教化;不是强制,而是感化。

  古圣贤云:‘政者,正也。子帅以正,孰敢不正?’你要以身作则,让天下人心服口服,做那得国正之天子,名实相符的皇帝。

  咱们杨家要的是万世太平,而不是三世而亡,切记切记!”

  杨炯沉默良久,脑海中闪过前世所学的历史知识,那些靠武力夺取政权却迅速败亡的王朝不计其数,那些表面强盛实则危机四伏的帝国,即便后事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,可天下却依旧民心所向,力挽狂澜者不计其数,仍可传至数百年,保文化不断,民族不绝,这怕就是所谓的“王道”。

  如此看来,杨炯不得不承认,父亲看得更远,想得更深。

  作为穿越者,他总以为自己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。可真正站在权力的顶峰,参与到最核心的政治博弈中,他才发现,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。

  尤其是在如何得天下、如何治天下这个问题上,父亲杨文和的见解,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刻。

  “父亲一席话,令孩儿茅塞顿开。”杨炯真诚地说,“孩儿之前只想着快刀斩乱麻,却忘了这江山社稷最根本的,还是天下民心。更忘了,得国正乃长治久安的基础,是万世太平的根基,孩儿惭愧!”

  杨文和欣慰地点点头:“你能明白这个道理,为父就放心了。记住,不谋万世者,不足谋一时;不谋全局者,不足谋一域。待到时机成熟,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。”

  正此时,二人已行至西园街廊桥。

  廊桥木构廊檐飞挑,雕栏斑驳,但比之西园的九曲十八廊,终究少了几分雅致,却多了几分古朴。

  杨文和在廊桥桥头停下脚步,望着廊桥匾额上 “水波不兴” 四个墨字,意味深长地说:“曲则全,枉则直,洼则盈,敝则新,少则得,多则惑。吾不敢为主,而为客;不敢进寸,而退尺。”

  杨炯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,阳光下的廊桥,人潮如织,自然古朴,桥下流水潺潺,动静相合,几近自然。

  他忽然明白,父亲不是不想推他坐上那个位置,而是要以一种更加完美、更加稳固的方式坐上去。

  作为穿越者,杨炯总以为凭借现代知识和军事力量可以横扫一切。但现在他终是明白,真正高明的政治智慧,远超简单的强弱对决。得民心者得天下,这句古老格言蕴含的真理,比他想象的更加深刻。

  “孩儿受教了!”杨炯躬身行礼,这一次,他的语气中不再有疑惑和烦闷,而是充满了理解和敬佩。

  话音刚落,忽听廊桥另一端传来一声高唱,那声音清越悠扬,如金石相击:“先把乾坤为鼎器,后抟乌兔药来烹。既驱二物归黄道,怎得金丹不解生?

  杨少卿,别来无恙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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