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9章 阿娣和阿安

　　巷口，几个蓬头垢面，面黄肌瘦的穷人有气无力蹲在墙角跟下，眼神空洞，连眼皮都许久没有动过。

　　一个裹着破烂棉絮的妇人蜷缩树根前，一动不动，不知道的以为已经死掉，只有那一群又一群的苍蝇落在脸上时，才会极其缓慢地抬手挥赶一下证明她还活着。

　　“前面就是我家了，我弟弟就在家！”小女孩边在前面带路边又时不时不放心回头看，见澹明几人还跟在身后，这才松了口气，连忙加快步伐，生怕这几位少爷小姐不耐烦，还不忘提醒：“小心脚，有水洼。”

　　“不用那么急，小心摔倒。”唐初逸不住地叮嘱道，却又忍不住朝着四周打量：“他们这是...”

　　“饿的。”澹明轻声道：“你以前上学的时候应该见过不少这种照片。”

　　“一群人无所事事蹲在角落发呆，要么就是躺在大街上，被那些社会工作者记者或是知识分子批评为【愚昧】和【死气沉沉】。”

　　“其实，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支撑身体行动才会这样。”

　　“根源在于极度的贫困和饥饿。”

　　“是一种集体性物资匮乏导致的普遍性生理和社会现象。”

　　说到这，澹明缓缓抬头，眉头微蹙。

　　目光所及之处，与先前在市中心的繁华不一样。

　　这里，一片狼藉。

　　用朽木、破油毡、锈铁皮乃至茅草杂乱无章地拼凑而成的棚窝，低矮得几乎直不起腰，一家几口挤在方寸之地，转身都难。

　　脚下是狭窄蜿蜒的泥泞小道，污水横流，上有蚊蝇肆虐盘旋，一群又一群，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种刺鼻的混合气味。

　　那是由阴沟的秽臭，劣质的煤渣燃烧的呛人烟雾以及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混合而成。

　　随处可见，是和在棚窝区入口一般面黄肌瘦，眼神麻木的贫民。

　　夹杂着孩童的啼哭，女人的叹息，男人的咳嗽还有时不时传来的争吵声。

　　“快到了，真的快到了！”

　　越进入棚户区深处，狼藉是越发难以形容，小女孩生怕好不容易遇到的几个好人被吓跑，又再次转身紧张地强调。

　　而在衣着光鲜的三人，也渐渐引起了一些棚户区的百姓的注意。

　　又是好奇，又是畏惧。

　　趴在棚窝后只露出眼睛窃窃私语。

　　“都是生面孔，衣服还那么光鲜，又是什么大人物下来视察么？”

　　“是就好咯，前几年那些个后生仔也是这样，还带了好多吃的，又介绍我当家去扫大街，那一年过年，我是第一次吃到肉，可惜了，好日子没两年，当家病死了，那些人也走了。”

　　“不要乱说话，你不要命了？”同伴低声斥道，吓得妇女脖子一缩，但一小会脑袋又冒出来盯着逐渐远去的几人：“这几个少爷小姐好像是阿娣带进来的，不会是她在外面得罪人了吧。”

　　“难说，最近阿娣总是往外头跑，她那弟弟看着短命相啊，不过阿娣那么乖，怎么会得罪人？”另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妇人摇摇头。

　　“穷人要得罪人需要理由么，那些有钱人不小心闻到我们身上那味道，对我们来说都是死罪。”

　　“我看着那少爷小姐看着面相挺善的，应该不是坏人吧，尤其是那个女学生，看着心肠很好，你看她都不嫌脏一直想要拉阿娣的手，嗐！阿娣这死丫头，怎么敢避开呢。”

　　“这才是懂事的，这才是懂事的。”老妇人点头夸道：“那小姐的手那么白弄脏了怎么办，阿娣这是懂事的，这是懂事的，要走大运了，有贵人要帮她了。”

　　“怎么可能，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贵人无缘无故帮衬我们穷人，要是前几年那些...咳咳。”忽然便不说话了。

　　“阿妈，阿安，我回来了！”女孩的声音带着得来不易欢快，领着澹明几人走向巷子最深处。

　　一间比周围更加低矮破败的窝棚出现在他们眼前，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吹散。

　　棚屋低矮得需弯很大的腰才能进入，里面昏暗潮湿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病人特有的衰败气息。

　　唯一的家具是几块歪歪扭扭的砖头垫着的破木板，上面凌乱地堆着些破烂家什。

　　墙角铺着一领破烂草席，一个约莫五岁的男孩蜷缩在上面，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，小脸烧得通红，身下的草席污秽不堪，隐约可见跳蚤在蠕动。

　　角落里，一个双眼空洞无神的干瘦妇人闻声挣扎着想要坐起，随即爆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，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，正是阿娣盲了双目的母亲。

　　“阿妈，我找到好心人帮我看阿安了！”女孩蹦跶着冲向闻声而起的母亲：“是好人，能帮我们看阿安！”

　　那盲眼的妇人先是下意识地伸手，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和胳膊，声音沙哑又带着一丝急切：“囡囡…你回来了…没事吧？没冲撞到人吧？”

　　得到女儿否定的回答后，老妇人才稍稍安心，随即努力挺直了些腰背，朝着澹明几人所在的方向，睁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，脸上挤出几分卑微又小心的笑容，开口道：“几位贵人，小孩子不懂事，有什么得罪，千万别见怪…”

　　一旁正朝着周围打量，心疼得不得了的唐初逸愣了一下，小声道：“婆婆，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是…嗯....贵人？”

　　老妇人闻言脸上的紧张神色里透出一丝属于盲人的特有的“自得”，她扯了扯嘴角：“我虽然看不见，但鼻子还算灵敏，几位身上，没有我们这些穷人窝棚的霉味汗味和药味，干干净净，还有股很淡的清香，走路脚步声又稳当从容，自然不是一般人。”

　　话语里没有嫉妒，没有愤懑，只有长期生活在苦难中磨砺出对阶层差异最直观和卑微的认知。

　　唐初逸沉默了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
　　澹明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，上前一步，语气放得更加温和朴实，对老妇人说道：“阿婆，您太客气了，我们不是什么贵人，就是多读过两天书，刚刚在街上碰到阿娣，听她讲起屋里的事，心里放不下，跟过来看看，您别嫌我们唐突。”

　　说罢，他侧身示意了一下月颜：“正好我阿妹家里是祖传郎中，懂点医术，要是您放心，就让她帮看下？”

　　老妇人闻言，枯槁的脸上先是猛地绽开一丝极度惊喜的光芒，但那光芒旋即又迅速黯淡下去，被深深的窘迫和怯懦取代。

　　她双手无意识地搓着破旧的衣角，声音有些低哑羞愧：“多…多谢先生小姐好心…可…可我们…我们没钱…一个铜板都…”

　　月颜上前一步，平日清冷的声音此刻却放得极为轻柔：“阿婆，不要钱的。”

　　说完，她便缓步走向墙角那领破席，在那发烧昏迷的小男孩身边轻轻蹲下了身子，伸出纤白的手指，准备探向孩子的腕脉。

　　老妇人和阿娣紧张地屏息守在一边，浑浊无神的眼睛和清澈焦急的目光都紧紧锁在月颜和弟弟阿安身上。

　　月颜仔细探查了片刻，收回手，对老妇人说道：“不用太担心，就是普通发烧，再加饿得太厉害，身子太虚顶不住，我写个方子，一会让我师..兄长去抓副药，回来煲他喝，现在最要紧是给他吃点东西，出点汗就好了。”

　　老妇人和阿娣闻言，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激，几乎要落下泪来，不住地鞠躬：“多谢小姐！你是我们家大恩人…”

　　月颜轻轻颔首，又细细交代了几句，正欲起身，目光无意间扫过窝棚低矮的门外，清冷的眸子里却罕见地掠过一丝讶异。

　　注意到她的神色，澹明和唐初逸也下意识地转身望去。

　　这一看，两人也愣住了。

　　只见窝棚外，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聚集了黑压压一大片人。

　　都是这棚户区的穷苦住户，男女老少皆有，一个个衣衫褴褛，面黄肌瘦。

　　他们挤在狭小的巷子里，却没人出声，只是用一双双充满渴望希冀又带着深深怯懦的眼睛，小心翼翼地望着棚内的月颜。

　　该怎么去形容那种场景....

　　卑微，绝望，还有一点，期盼。

　　突然，一个用破旧背带将婴儿捆在胸前，孩子正嚎啕大哭的妇人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沉默的煎熬，猛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，“噗通”一声就跪倒在泥泞的地上，朝着月颜的方向不住磕头，声音嘶哑带着哭腔： “小姐！菩萨小姐！求求你，发发慈悲，也看一下我儿子吧！他烧了三日了，咳得快喘不上气…求求你！救救他吧！”

　　这一跪一求，如同点燃了导火索。

　　身后那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被瞬间唤醒了对生的渴望，接二连三地，人们如同被风吹倒的麦秆般跪伏下来，磕头声哀求声瞬间打破了之前的死寂，汇成一片悲苦的浪潮。

　　“大小姐！求求你睇下我阿妈！”

　　“我个女只脚烂佐…”

　　“先生小姐，发发善心吧！”

　　“......”

　　无数双手伸向他们，无数个绝望的声音恳求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。

　　唐初逸有些不知所措，下意识望向澹明。

　　澹明环视周遭，又望向二女，微微颔首：“做你们想做的。”

　　“但求无愧于心。”

　　于是，月颜看了一眼跪倒一片的贫民，眼神微动，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：“初逸，帮我。”

　　唐初逸立刻点头，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自己那神奇的口袋：“哦哦好！月颜，我、我这儿还有几根淀粉肠！”

　　奇奇怪怪，不知道为什么，口袋里的淀粉肠总是淘不完，但，管他呢，幻境嘛，一切不合理都是合理的！

　　于是，

　　“只是有点腹泻，我写个方子。”

　　“要吃淀粉肠嘛，聊胜于无，而且好吃！”

　　“有点涨脓了，我清理一下，一会我兄长会一并把药捡好。”

　　“吃淀粉肠么...没事，管够，我好像...还能再摸出几根，要是有点粥水就更好了！”

　　“乖，张开口我看看，嗯...有些发红，我写个方子。”

　　“咦，怎么突然就多了一锅粥水....果然，我是小哆啦！”

　　“只是有点脱臼，忍着点，我很快。”

　　“奇怪了，就只有粥水和淀粉肠，其他想要的没有了。”

　　看着二女周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，澹明嘴角有一丝笑意。

　　毕竟是幻境，对于唐初逸能够随手掏出淀粉肠和粥水，这些近百年前的残像自然不疑有他。

　　只是，

　　这厉魂，到底在想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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