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 洛阳牡丹焦骨泣 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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潼关的血腥气尚未在肺腑中散尽,洛阳城的脂粉香便已裹挟着硝烟,呛得人喉咙发痒。这座曾经的东都,帝国的牡丹花城,此刻也正浸泡在一种病态的喧嚣里。城门大开,迎进来的不是商旅和贡使,而是披着铁甲、浑身散发着血腥与汗臭的叛军。
他们骑着高头大马,趾高气扬地践踏着铺满牡丹落瓣的御道,刀枪上未干的血迹滴落在洁净的青石板上,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。
街市彻彻底底萧条,店铺十室九空,仅剩的几家酒肆也门窗紧闭,只从缝隙里透出惊恐的目光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、马粪味,还有一股隐隐的、令人不安的焦糊味,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闷烧。
石憨、李璃雪和如兰三人混在一队运送劫掠物资的叛军辎重车后,风尘仆仆,形容枯槁。潼关的惨烈厮杀如同烙印刻在骨子里,石憨的左肩伤口虽经李璃雪精心处理,解了剧毒,但筋骨之伤未愈,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,让他半边身子显得有些僵硬。
他拄着一根临时寻来的普通硬木棍,代替了那柄折断的青冈木老伙计,棍身粗糙,远不如从前顺手。
李璃雪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男装,脸上刻意抹了锅灰,遮掩了那过于清丽的容颜,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忧色却浓得化不开。她腰间悬着的,已不是那柄秋水般的长剑,而是一把毫不起眼的、甚至有些锈迹的腰刀。
如兰更是沉默得如同岩石,她身上增添了几道狰狞的新疤,魁梧的身躯包裹在宽大的叛军号衣里,眼神锐利如鹰,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疑的身影。
“看那边!”如兰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,她下巴微抬,指向城市中心方向。石憨和李璃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心脏猛地一沉。
洛阳宫城方向,尤其是靠近洛水、以华丽奢靡著称的上阳宫苑区上空,腾起数股浓黑的烟柱!
那烟柱粗壮得如同妖魔的巨臂,翻滚着,扭曲着,直插铅灰色的低垂天幕。火光在浓烟深处隐隐透出,不是冲天烈焰,而是无数点暗红的光芒在烟幕里闪烁、蔓延,像一群贪婪的地狱火虫在啃噬着这座人间仙境。
风中传来的焦糊味陡然浓烈刺鼻,其间夹杂着木质梁柱燃烧的噼啪爆裂声,还有隐隐约约、随风飘散的绝望哭喊和叛军粗野的狂笑。
“安禄山…这畜生!”李璃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,手指死死攥紧了腰刀的刀柄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那是上阳宫!是她幼年随父皇母后避暑赏花的地方,是汇聚了无数能工巧匠心血、藏纳了数之不尽的典籍珍宝的帝国明珠!如今,却在叛军的火把下**、燃烧!
石憨没有说话,只是握棍的手指又紧了几分,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。他眼中映着远处冲天的黑烟,那浓烟仿佛也钻进了他的心底,沉甸甸地压着,烧灼着。
引水灭火?念头一闪而过,随即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。上阳宫依洛水而建,引水本是近水楼台,可叛军如蚁,纵有通天之能,又如何能靠近那火海中心?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手中这根陌生的硬木棍,它太轻,也太脆弱了。
“跟上!”前面押送辎重的叛军小头目不耐烦地吼了一声,鞭子在空中虚抽了一下。
三人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焦灼和愤怒,随着缓慢蠕动的车队,一步步靠近那燃烧的地狱。
越靠近上阳宫区域,景象越是触目惊心。昔日雕梁画栋、遍植奇花异草的宫苑外围,已成一片狼藉。精美的宫墙被砸开巨大的豁口,破碎的琉璃瓦和鎏金构件散落一地,被无数双军靴踩进泥泞。
名贵的花木或被连根拔起,或被拦腰砍断,残枝败叶上溅满了污泥和暗褐色的血点。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味浓郁得令人窒息,混杂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。许多宫殿仍在燃烧,火舌舔舐着彩绘的廊柱和窗棂,发出噼啪的爆响。
叛军士兵三五成群,如同闯入宝库的鬣狗,疯狂地砸开一间间宫室,将里面所有能搬动的珍宝——金银器皿、玉石摆件、绫罗绸缎,甚至是镶嵌在墙上的螺钿和宝石,统统粗暴地扯下、打包,塞进巨大的麻袋。抢夺中不时爆发冲突,怒骂声、刀剑碰撞声、濒死的惨叫声此起彼伏。
“动作快点!值钱的全搬走!搬不走的,给老子烧干净!一粒米、一片布都不许留给朝廷!”一个骑着高头大马、满脸横肉的叛军将领在几处火场间来回奔驰,挥舞着马鞭嘶吼,声音里充满了破坏的狂热。
石憨三人低着头,尽量不引人注目。如兰魁梧的身形和石憨手中的棍子还是引来几道审视的目光。
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叛军士兵摇摇晃晃地走过来,喷着酒气,伸手就去抓如兰背上的包袱:“喂!大个子!里面…嗝…藏了什么好货?给爷看看!”
如兰眼中寒光一闪,拳头瞬间捏紧,指节发出爆响。石憨不动声色地横跨一步,手中硬木棍看似随意地往前一递,棍头正巧点在那醉汉的软肋上。力道不重,却极其精准。
“哎哟!”醉汉只觉得肋下一阵酸麻,半边身子瞬间使不上力,伸出的手也软软垂下。他恼怒地抬头,对上石憨那双沉静得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睛,那眼底深处仿佛蛰伏着一头随时会暴起噬人的凶兽。
醉汉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,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,嘴里嘟囔了一句模糊的脏话,悻悻地退开了。
三人趁机加快脚步,脱离辎重队,拐进一条被浓烟笼罩、相对僻静的宫巷。巷子尽头,便是上阳宫的核心区域,火势也最为猛烈。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,几乎要将人烤干。
火光映照下,一座座曾经美轮美奂的宫殿在烈焰中扭曲、坍塌,发出巨大的轰鸣,激起漫天火星,如同地狱放出的火蝶。
“看!太液池!”李璃雪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的颤抖,指向火场边缘。
那里有一片广阔的水域,在冲天的火光映衬下,水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,波光粼粼,倒映着燃烧的宫殿,仿佛池水本身也在沸腾。
这便是上阳宫引洛水而成的太液池,皇家园林的点睛之笔。此刻,它成了这片火海中唯一尚存的清凉之地,也是唯一可能的救星!
然而,池水与熊熊燃烧的宫室群之间,隔着数十丈宽的广场和曲折的回廊。回廊早已被引燃,形成了一道炽热的火墙。
更远处,靠近火场核心,依稀可见一座飞檐斗拱、规模宏大的独立宫殿群落,虽然也被浓烟包裹,但主体尚未完全陷入火海。李璃雪的心猛地揪紧了——那是集仙殿!
皇家藏书楼!
里面珍藏着自汉魏以来搜罗的无数孤本、善本,甚至有传说中的古时母本残卷!那是帝国文脉所系,是比金银珠宝珍贵千百倍的无价之宝!
“集仙殿…书…”李璃雪喃喃道,声音里充满了绝望。火舌正在贪婪地舔舐着藏书楼精美的窗棂和木质回廊,浓烟从门窗缝隙中滚滚涌出。
抢救?谈何容易!叛军纵火兵卒正提着油桶,狞笑着将更多的火油泼向那些尚未完全燃烧的偏殿和回廊,火势正以惊人的速度向集仙殿主体蔓延!
石憨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暗红色的太液池水,又扫过阻挡在前的炽热火墙和远处岌岌可危的藏书楼。
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在他脑中瞬间成型,清晰无比!引水灭火!唯有引太液池之水,隔空浇灌,或有一线生机保住藏书楼!
他猛地看向手中的硬木棍,又看向那宽阔的池面,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!
“璃雪!如兰!助我!”石憨的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他不再看那藏书楼,而是转身,大步流星地朝着太液池畔冲去!
目标——池边停泊着的几艘皇家画舫的残骸!那些曾经精致华美的游船,此刻或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,或倾覆在岸边,船板散落。
“他要做什么?”如兰愕然。
李璃雪看着石憨冲向画舫残骸的背影,再看看那汹涌的火势和太液池水,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!
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!这太疯狂了!太危险了!但她更清楚,这是唯一的机会!
“掩护他!引开附近的叛军!”李璃雪低喝一声,眼中再无犹豫,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然。
她猛地抽出腰间那把锈迹斑斑的腰刀,虽然不趁手,但此刻也顾不得了。她身形一闪,如同鬼魅般掠向附近一队正在砸抢偏殿的叛军,手中腰刀故意在石柱上狠狠一磕!
铛——!
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嘈杂的火焰爆裂声中异常突兀!
“谁?!”那队叛军立刻被惊动,纷纷转头,凶狠的目光锁定了李璃雪这个“形迹可疑”的身影。
“有奸细!抓住他!”李璃雪压低嗓音,模仿着叛军的口音,胡乱喊了一句,同时身形急退,朝着与石憨相反的方向,另一处燃烧稍弱的宫殿群落掠去。
她的动作迅捷而飘忽,如同在火场中穿梭的幽灵。
“站住!”叛军士兵果然上当,怒吼着追了上去。如兰也立刻会意,魁梧的身躯猛地撞向旁边一堆燃烧的木料,轰然巨响中,火星四溅,浓烟升腾,也吸引了附近另一股叛军的注意。
“那边!有人捣乱!”叛军呼喝着,一部分追向李璃雪,一部分涌向如兰制造混乱的地方。
石憨对身后的混乱置若罔闻。他冲到一艘倾覆的画舫旁。
这艘船半沉在浅水区,船底朝天,焦黑的龙骨暴露在外。他需要的是船板!足够长、足够坚韧的船板!他眼中精光一闪,看中了船底中央一根最长、最粗的主龙骨!
这根龙骨虽被烧得焦黑,但木质坚实,长度接近两丈!
“起!”石憨低吼一声,将手中硬木棍插在泥地中,双手十指如钩,狠狠抓住龙骨一端!左肩的伤口瞬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,鲜血再次渗出,染红了包扎的布条。他额头上青筋暴起,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,全身肌肉贲张,力量如同火山般在双臂爆发!
咔嚓!
嘎吱——!
烧焦的船体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**。石憨咬紧牙关,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,腰背力量猛然爆发,如同巨熊掀石!
轰隆!
整根粗壮的焦黑船龙骨,竟被他以蛮力硬生生从船体残骸中扯断、拔出!带起大片的碎木和泥水!
这根龙骨长约丈八(约5.5米),粗如儿臂,入手沉重异常,表面焦黑粗糙,散发着浓烈的烟火气。
石憨毫不停歇,拖着这根沉重的焦黑龙骨,大步冲入太液池浅水区!冰凉的池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腿和靴子,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,也稍稍缓解了伤口火烧火燎的痛楚。
他趟着水,一直走到水深及腰的位置才停下。这里距离岸边已有数丈远,水面相对开阔。
他将那根沉重的焦黑龙骨猛地插入池底的淤泥中,只留一丈多高露出水面,如同在水中竖起了一根歪斜的焦黑桅杆。接着,他深吸一口气,将仅存的内力毫无保留地催动起来,灌注于双臂,灌注于手中那根唯一的武器——那根临时寻来的普通硬木棍!
他闭上了眼睛。耳边的厮杀声、火焰爆裂声、叛军的狂笑、李璃雪刻意制造的刀兵碰撞声…所有的嘈杂都在瞬间远去。
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脚下冰凉的池水,手中紧握的木棍,以及前方那片炽热燃烧、需要被浇灭的火海!
无念棍法,至境无念!
心无旁骛,意与棍合!
石憨猛地睁开双眼!眼中精光暴射,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!他双手紧握硬木长棍,棍身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!他不再看那根插在水中的焦黑龙骨,而是将全部心神意志,都凝聚于手中的棍,凝聚于棍尖所指的浩渺池水!
起棍!
不是攻击,而是引导!
石憨腰身下沉,如同扎根水底的礁石,双臂划圆,棍随身走!那根普通的硬木长棍,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,不再是一件死物,而是成为了他意志的延伸,成为了沟通水与火的桥梁!棍势圆融绵长,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,搅动着周身的池水!
呜——!
以棍尖为中心,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急速扩散开来!水面不再是平静的暗红,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、旋转着!
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,范围越来越大!石憨脚下的淤泥被水流带起,池水变得浑浊。他周身丈许范围内的池水,竟随着他棍势的引导,开始急速旋转,形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!
这漩涡初时只有磨盘大小,但随着石憨内力毫无保留的倾注,随着他棍势的不断催动,漩涡迅速扩大!一丈!两丈!
漩涡的边缘猛烈地拍击着水面,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!
漩涡中心,水位开始明显下降,形成一个漏斗状的凹陷!
石憨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,额头上汗如雨下,混合着池水滚落。左肩的伤口在巨大的力量牵引下彻底崩裂,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,又迅速被池水稀释。
但他握棍的双手却稳如磐石,眼神锐利如鹰,死死锁定着漩涡中心那不断下陷的水流!
还不够!
远远不够!
石憨喉间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,如同受伤龙吟!他将全身残存的力量,连同那不屈的意志,尽数灌注于这一棍!
硬木长棍划出的轨迹陡然变得狂猛暴烈!不再是圆融的引导,而是狂暴的攫取!
“给我——起——!”
轰隆——!!!
太液池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搅动!漩涡中心猛地向下一塌,随即,一道粗壮得骇人、直径足有丈余的巨大水柱,如同被囚禁千年的水龙挣脱了束缚,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,从漩涡中心冲天而起!
水柱直冲上十数丈的高空,在火光的映照下,晶莹的水流瞬间被染成了千万点跳跃的金红色光斑,璀璨夺目,却又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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